《年少日记》,不只是精英家庭的“鸡娃”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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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上映的电影中,《年少日记》凭借现实主义题材从香港新人导演的冷门小众作品成为大众关注度颇高的影片。电影聚焦儿童、青少年抑郁和自杀问题,导演卓亦谦也没想到,这部伤痛叙事的电影会收获如此多共鸣。  根据香港教育局统计,2023年接报超过30宗中小学生自杀个案。两周前,“湖南平江通报9岁学生坠亡事件”也引发网友关注。频发的悲剧提醒人们,优绩社会下的“鸡娃”教育已经造成了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  电影中至死都在自责、道歉的10岁男孩郑有杰刺痛了每个观众,也有不少评论指出,包括有杰父母在内的其他人物形象刻画显得工具化和扁平化。但关于有杰父亲有限的细节,其实能推测出更多背景,也揭示出在这个故事里,学业压力并不是杀死孩子的利刃。  撰文|  一把青  近十年来,华语影视作品不乏关注青少年的题材。2018年上映,曹保平导演的《狗十三》聚焦家庭软暴力;2018年,改编自作家吴晓乐同名小说的单元剧《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深刻描述家庭中,因追逐分数的考试制度而扭曲的亲子关系;2020年,辛爽带来年度爆款《隐秘的角落》,打开破碎家庭中孩子的恨与怕;2023年,曹保平导演《涉过愤怒的海》以悬疑凶杀为壳,再度撕掉父爱的虚伪表面。  与这些或情绪强烈或压抑沉重的作品不同,《年少日记》前半段选择了孩童视角,显得轻快。电影原名《遗书》,讲述高考前夕,教室里发现一封匿名遗书,班主任郑老师在排查有轻生倾向的同学过程中,内心深处关于哥哥自杀的童年阴影被触发。影片叙事采用现在时与过去时双线交织,整体散文诗化的表达就像贯穿始末的德彪西名作《梦》,克制、温柔,哀而不伤。

《年少日记》剧照。

成功的子女是  精英父母的时尚单品  电影中两兄弟有杰和有俊,一废柴一优秀,一自杀一存活的设置,让人想起2019年电影《阳光普照》中的阿豪与阿和。离经叛道、伤人入狱的阿和让父母伤透了心,还好有开朗上进的阿豪是全家的希望。殊不知,没有暗处躲藏,徒留阳光普照的阿豪,以毫无预兆的纵身一跃自我了结。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白天与黑夜各占一半,妈妈、弟弟、动物园的动物还有司马光,都有一些阴暗的角落可以躲,可是我没有。” 阿豪的金句言犹在耳,到了《年少日记》中,开篇就是一场预先声张的坠楼背影,死者是谁?  年仅10岁和9岁的兄弟俩,没有高深的言语和沉郁的隐喻,最痛心也正是这份无心可猜的天真:当一个普通男孩连青春期都未踏入,就决定平淡赴死,他只是在日记中重复: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童星黄梓乐对少年有杰的塑造,让他以黑马之势杀入本届金像奖。他是父亲口中“除了长得帅”一无是处的“垃圾”,费尽全力乖巧讨好每个人,而母亲还是动辄对他丢下一句“我如果和你爸离婚都是因为你”。  与玩偶对话被弟弟嫌弃吵闹,看漫画构想未来被父亲勒令丢掉,唯一温柔待他的钢琴老师,也因为教学成果不彰被父亲换走。有杰已经很努力了,但确实达不到父母期望,所以付出都是白费气力。无人在意他用买玩具的钱买笔记本、写日记,是因为听说这样可以练习作文;鼓足勇气请妈妈带他看精神科的呼救,也被妈妈以“疯子才看精神科”的厌烦敷衍过去。万般逼仄下,家庭的不快乐只能归咎自己。

《年少日记》剧照。  哪怕如此,有杰本来还是相信长大就能解决问题,希望的火苗是一步步被扑灭的。开始一幕,全家在餐桌上说起如果考得好就去美国旅行,有杰郑重又小心翼翼地许诺,沉吟斟酌再三才说出的名次,显然是下定决心。而决定离开前夜,旅行确实兑现,不过没他的份,习惯被视作局外人的有杰不反抗、不抱怨,他爬上弟弟有俊的床铺想和他说话,扶起昏昏欲睡的弟弟泪眼婆娑地依偎一阵,然后镜头一转,画面外,“咚”的一声——他学着电视新闻里跳楼的漫画家一了百了。有杰不再期望成为大人,不是剔骨还父剜肉还母的报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比顺从更顺从地深信没有自己拖后腿,家人会更幸福。  有杰有俊的原生家庭被观众形容为“很东亚”,但简单以“鸡娃家庭悲剧”概括有杰之死,又是有失偏颇的。他们家境优渥,父亲是成功的大律师,某种意义上出生在罗马,车接车送,家有女佣,毋须靠知识改变命运,和千万人挤独木桥。练琴、考试、学英语,无非是精英家庭标配,远没有传说中“鸡娃”家庭那样内卷得各显神通。  父亲嫌弃有杰留级、批评他讲英文时语法错误,不能完整弹出弟弟信手拈来的钢琴曲。这些与其说是达不到对标弟弟的严格期许,不如说是父亲感到面子上过不去。换言之,父亲对两个儿子的厚此薄彼都不是出自偏爱,本质上只是因为,像弟弟那样作为学生代表、就读老牌名校让自己有面子。就像父亲在意给学校捐款支票的署名是不是自己一样,最重要的是脸上有光。成功的子女只是成功人士的时尚单品。

生者:“等我死的时候  再死一次”  《年少日记》中有杰的父亲是冷漠的“富爸爸”,去年获得金马奖最佳导演的影片《老狐狸》中则有一位“穷爸爸”。二者恰为成长之一体两面。后者租住陋室与儿子廖界相依为命。在经济腾飞,人人想赚快钱的年代,深谙游戏规则的教父式“老狐狸”突然出现,对廖界倾囊相授如何断绝同情实现阶层升迁。贫穷却仁厚的父亲却以身作则影响儿子恪守敦良本分。廖界也因为心中笃定的爱意,还是在摇摆过后做出自己的选择,知世故而不世故地长大。这样的父子关系对《年少日记》中锦衣玉食的有杰有俊而言,又是怎样一种丰裕与奢靡?更何况,当家庭成为情感的牢狱,死者戛然而止,而生者负重前行。

《年少日记》剧照。  心理咨询的家庭治疗流派中,有两大主流理论:家庭系统理论和家庭结构理论。其中家庭系统理论的奠基人莫瑞·鲍温曾提出三角关系理论,即通过第三者的介入来转移两位家庭成员的矛盾。有杰有俊的家庭中,铁面暴力的父亲、弱势紧绷的母亲,夫妻关系本身摇摇欲坠,他们采取的策略是高举唯成绩论,让“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的有杰成为牺牲品。  与此同时,因为缺乏爱与理解,同住屋檐下的弟弟有俊也不快乐。有人将他对有杰的冷淡解读为恃宠而骄,但更深一层,有俊可能只是为了自保。且不说“读书好所以更优秀”是被灌输的价值观,一样目击父亲对母亲的暴力相向,又有哥哥的反面教材摆在面前,有俊唯有以优秀表现换取微薄的安全感,只敢在无人的天台大声喊出其实内心也觉得读书好闷。他对哥哥的情感切割更多是机制性的自保手段,他深知万万不可“近墨者黑”,故在有杰被同学取笑、被老师责罚、被父亲痛打时,都下意识表现得事不关己。  如此抽离一直延续,且在成年后有俊已经成长为郑老师的世界中表现得更为具象。电影的英文名是“Time Still Turens The Page”,但又谈何容易?母亲一走了之,自此在有俊成长中缺席。电影最高光的叙事诡计,暨兄弟身份、生者与死者的错置,一个轻巧的障眼法,带来巨大的情感冲击:被有杰视角带入的观众,前一秒还在庆幸,有杰终究得偿所愿,长大成为了关心学生的好老师,后一秒真相大白,原来郑老师是被寄予厚望的弟弟有俊。他没有按父亲的规划走向成功人士的康庄大道,而是选择成为那个平行时空里代替哥哥活下来,挤着小巴上下班的平凡人。这是对家庭的反叛,也是自己背起的道德十字架。如同张爱玲《对照记》的名言,“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年少日记》剧照。  需要指出的是,影片对于郑老师的情节推演,太过遵循与童年呼应的笼统模式而显得过犹不及。例如郑老师写给前妻的长篇告解信中,自白当初目睹她像有杰般对着玩偶自语一见倾心;又由于心中关于哥哥的伤痛“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例如他与学生谈话,揭晓校园中潜藏的被霸凌者与自残人士,学着哥哥当年带他们去无人处大喊纾压,又接连输出“只要你说出来,就会有人在意”“未必帮得了你,但是可以陪着你”等金句;例如他与病危父亲抱头痛哭,追忆有杰的样貌已模糊,只记得“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与浑然天成、唤起观众共鸣的“过去时”童年线相比,“现在时”的篇幅堆砌太多主题先行的旁枝末节。可以理解导演的用心,但亦有面面俱到却浅尝辄止的冗余。结尾处,成年有俊带着花来到有杰跳楼的天台,转身与10岁的哥哥舞台剧式的四目相对,也有些刻意点题。毕竟,正如电影中那封到头来仍是无主的遗书,还有若不是被有俊暗自收起,也必然被时间湮没的日记,有的伤痛未必需要和解。

他者:“我为什么要忘记?”  正因为优缺点的格外突出,《年少日记》评价两极。有人质疑其如温吞糖水片,题材深沉而手法清新,也有人感同身受二刷三刷,并认为“这不是给家庭从小幸福美满的人看的电影”。  共鸣与否,甚至情意结是否解开,都不是电影最重要的目的。导演卓亦谦因好友自杀离世写下剧本初稿,曾被问及拍完是否放下?他的回答是,“我以为我会释怀,但拍摄过程中我知道没有,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但我为什么要忘记?这是能够好好记住他的方式。”  就像作家周志文回忆少时同学的散文《空山松子落》:“不只是一颗,而是数也数不清的松子从树上落下,有的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草叶上,有的落在溪涧中,但从来没人会看到,也没人会听到,因为那是一座空山。”  成长道路上的千沟万壑,有人大步迈过,按部就班地长大,但是,那一颗颗像有杰一样,坠落的,没有成功迈过的松子呢?在理解、放下、释怀以前,好好记住是第一步,记住他们,也是记住年少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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