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飞:回望,大世界游乐场的万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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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记不起来我唯一一次去大世界游乐场,是在一九八〇年代的哪一年了。我只记得上海自行车三厂优秀的热处理工龚金喜带我去玩过一次。他是我的小舅舅,年龄只比我大十二岁。但作为一个当年已经在领工资的年轻工人,当然有义务为我买大世界的门票。我们从杨浦区龙江路出发,抵达西藏南路,面对三幢4层楼高的浅乳黄色建筑,我感受到的是陈旧与灰黄。那时候我有了少年的初识,原来玩,也有一个玩的世界。多年以后,我更明白,世界由游戏构成。  2023年至2024年初春,我写下了一个叫《大世界》的小说,主人公是宁波人朱三,他是在1944年的上海大世界游乐场里打工,他的工作是作为一名魔术师,不停地从卓别林帽中变出鸽子或者小兔子。这让他无比厌烦,因为他的重要身份其实是我党地下工作者,已经有三年没有接到过任务。这令他很不爽,和妻儿长久的两地分居,也令妻子感到不爽。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接到了一个任务,竟然是代替一位昨夜刚刚牺牲的同志陈昆,回到同样是故乡的宁波,去替陈昆相亲和生活,并用陈昆的人际关系,打入宁波宪兵队。所以,朱三的世界突然改变,成为一个代替别人生活的人,一共代替了九年。在这九年里, 他失去了父亲、妻子、儿子和同志,变得一无所有,最终还失去了来得不易、十分珍贵的爱情。  在这个叫《大世界》的小说里,世界有着无数层的涵义。比如我们微不足道的人生,人生各有不同,本来就是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人生命运的改变,等同于一个世界潜移默化中的改变。小说中陈昆带领的废柴特工团队,组成“大世界”小组,他们不专业,很民间,却在平凡之路上,谱写了信仰之歌。在这里,一个特工小组也是一个世界。而他们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和宪兵队、密探队的较量,对叛徒的惩处,以及往四明山浙东新四军游击纵队输送情报,这些智勇对决中的独特场景,又构成另一个世界。如同一个舞台一样,各色人等,粉墨登场。这样的人生故事,适合在当年上海大世界游乐场的舞台上上演,适合京剧越剧、宁波时调文明书、苏州着名评话及弹词、话剧、淮扬剧,如此等等。  上海,一直是一座产生故事的城市。但大世界游乐场的创始人却是宁波人黄楚九,名声远扬的龙虎牌人丹就是他研发和生产的。宁波人集体在藏龙卧虎的上海扎下了根。大流氓黄金荣同样祖籍宁波,并且也正是他,在黄楚九亡故后,趁人之危采用了非常手段压价受盘接管了“大世界”。而无论是黄楚九,还是其他宁波人,他们的人生何尝不是各有各经历,各是各世界。  小说中以朱三为代表的普通革命者的峥嵘岁月,都随黄浦江水流走。他们留下了浅显的一些印记,最后每个人都约定俗成地和这个世界告别。我当然也知道,大世界游乐场里,有很多人在此留下了童年,很多人在这儿谈恋爱,很多人在这儿玩耍,或者说游戏风尘。这些人有些早就离世,而这披风沥雨的建筑尚存,零星或者改良过的游艺项目还在。大世界游乐场在多年变迁中,曾经改名为“人民游乐场”,也曾改名为“上海市青年宫”,但最贴切的,永远都是1981年恢复了原名的“大世界”游乐中心。2024年春夏之交的某一天, 我再次出现在大世界的门口,带着一本刚出版的书,带着一些零碎的缅怀心情,我能够清晰地看到,时光倒流,就在小说中的那个精彩纷呈的雨夜,朱三站在大世界门口,看到牺牲在他面前的陈昆,自此,他代替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新陈昆的命运齿轮亦开始转动。  关于大世界的残存记忆,最令我感受深刻的是哈哈镜。那时候,少年的我久久望着变了形的自己,并没有觉得有多可笑,而是想如果人都是变形的,那世界是不是会有另一种真实。那时候我已经学会沉默,经常性选择安静,仿佛这是世界的本色。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即便不是在那12面哈哈镜前,人也都是变了形的。随着年岁渐长,我变得世故,仍然会选择在合适的时候沉默。当然游乐场不再是我心仪的地方,但如果让我再次站在那些飞船旁、那些戏台前,那么所有的场景都会如海市蜃楼般重现,1980年代的少年也将继续用一双嫩眼,看这个大千世界的光怪与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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