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74岁“台湾民谣之父”胡德夫:乡愁是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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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7日晚,74岁的胡德夫出现在上海文化广场的舞台上,皮肤的黝黑与眉发的雪白形成鲜明的对照。他粗大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那么自由灵巧,一开口,胸腔里的辽阔,仿佛能容得下高山、大海、土地和风。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他在台湾原住民千年古谣《来苏》中,填进马致远的《秋思》,竟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旅人对故乡深厚的怀思在这字眼与旋律中打转,连气息和叹咏都一一契合。  50年前,胡德夫举办了台湾华语流行音乐史上第一场个人演唱会《美丽的稻穗》;50年后,他带着《匆匆50年》音乐会来大陆巡回演出。从大武山下“牛背上的小孩”,到台湾民歌运动的先驱,到为台湾原住民权益奔走的斗士,胡德夫一路走一路唱,从未停歇。  他的歌里,总能听到对乡愁的咏叹,对人的悲悯,对时代的追问。

上海文化广场,《匆匆50年》音乐会前的排练 吴桐 摄  回到故乡  胡德夫出身于台湾台东县太麻里,身上流淌着卑南族和排湾族的血液。在大武山怀抱中,在太麻里溪谷中,有他和他的牛,还有满山的月桃花,飞舞的蝴蝶,以及在天上自由飞翔的母鹰和小鹰。  11岁那年,胡德夫考入淡江中学。在盲眼大哥的护送下,他打着赤脚从山谷走向城市。刚到淡水,他曾写明信片给父亲:“请把牛寄过来,这里有一大片青草地,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放牛。”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片高尔夫球场。  22岁那年,胡德夫写下人生中的第一首歌《牛背上的小孩》。此后漫长的半个世纪,他写下许多关于故乡的歌,《太平洋的风》《大武山美丽的妈妈》《一幅画》。  几年前,“北漂”了50多年的游子胡德夫,回到故乡定居,回到太平洋边,大武山下。他有一首歌叫《最最遥远的路》,“你我需穿透每场虚幻的梦,最后走进自己的门,自己的田。”  记者:离开几十年,重回故乡,那里变化大吗?  胡德夫:有一些变化,但环境还是那么美,对我来讲,那是台湾现在唯一的一片净地。这种生活方式当然也受到很多冲击,很多年轻人也离开了。我们回来,就来填补这一点空间。  记者:在故乡的一天都如何度过?  胡德夫:你知道我离开故乡那么久,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记忆当中的事情,都想再去重温。有时候会到各个部落去看看,去听听大家在说什么。看看他们质朴真诚表情,听听他们从心里面发出的歌声。  现在我家里有6只狗,12只猫,都是捡来的流浪动物,我以前也流浪过,想要给它们一个家。所以责任很大,它们病了不能不管,打架的时候还要劝架。  平日我会一大早起床,遛遛狗,走到入海口,去看看日出。太阳出来,每天都像奇迹一样发生。然后,回到家,弹弹琴,写写歌。  我以前没有孙辈,但这几年,突然多了6个孙子孙女,最大的上一年级,最小的才一岁半,我会花时间去陪伴他们。

上海文化广场,《匆匆50年》音乐会前,胡德夫和乐手们一起排练 吴桐 摄  记者:你会给他们唱歌吗?  胡德夫:会,我会给我的孙女唱我自己写的歌《脐带》:“我永远是您怀中的宝贝,视线里的焦点。”她喜欢听我唱歌,总是拉我到钢琴边,让我给她唱。就像我小时候,总是坐在祖父的膝头,听他唱歌。  记者:孙子孙女出生之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  胡德夫:我曾是一个没有家的观念的人,一直在流浪,他们给我一个答案,我为什么回来?我回来陪伴谁?我最有限的生命有什么期盼?有他们,就有答案。  记者:听说你在台中开了一家牛肉面店,太太在经营,她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胡德夫:我们已经把它变成餐厅了,我太太从初中就开始学烹饪,一直到研究所都在学。想让她可以学有所用,也可以研发一些新的菜肴。我太太最拿手的是煮山菜,就是来自我们当地的野菜。  记者:你的歌总是在唱故乡,唱大武山,唱嘉兰,故乡为何能给你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胡德夫:故乡,就是你从小到大,滋养着你的地方。我小时候就希望能永远留在这片山谷,这里有我自己天空,自己的菜地。11岁离开家去远方读书,妈妈流泪了,山谷好像也在叹息。  我记得我刚刚从山谷来到都市的时候,觉得城市好大啊,人海茫茫,找不到归属感。哥哥送我去淡江中学,我非常不适应,问了哥哥一句话,他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果然,因为带着很重的乡音,同学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常常跑到校园外的相思林树林里,把相思树起成小学同学的名字,然后用排湾族的话跟它们讲话,我自己回答。我问它:“你要去哪里?做什么?要不要跟我去放牛?”  城市跟山谷的差别很大,在茫茫人海之中,每天都会想家,想故乡的青山绿水,想起故乡,会躲到棉被里,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所以会想起故乡的歌,它会带我飘回那里。

胡德夫赤着脚,在山中 受访者提供  记者:1974年,你成了台湾第一个举行个人作品演唱会的歌手,你唱了杨弦谱写的《乡愁四韵》,来自余光中的诗。余光中也曾是你在台大的老师,他如何影响了你?  胡德夫:因为唱《乡愁四韵》,我才真正读懂余光中老师心中的那份乡愁,是一个很大的乡愁,是几百万人的乡愁。我的许多老朋友有生之年无法回到大陆,回到故乡。每当唱起这首歌,我总是心有不舍,感受到许多人生离死别、分隔两岸恒久的伤痛。  记者:今天,很多年轻人都在异乡漂泊,如何才能找到自己心灵的故乡?  胡德夫:城市大部分的样子都一样,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总有一种漂泊的感觉,总有一种乡愁。  要融入这里的生活,那就用脚步去丈量吧。一面走,一面唱歌,一方面是排遣乡愁,让自己不孤独,一方面是壮胆,这样就可以继续往前,一探虚实。  很发达,如果有想念的人,就打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想听故乡的歌,在手机上也可以马上听到,我们可以和我们曾经拥有的、感念的事物很近。

胡德夫的手 吴桐 摄  唱自己的歌  22岁那年,胡德夫因身体旧疾从台大英文系辍学,传来父亲患上食道癌的消息,他每天打两份工换取医药费:白天在纺织厂当英语秘书,晚上在洛诗地铁板烧当店长。  经朋友介绍,他又找到第三份工作:每周一三五去哥伦比亚咖啡馆驻唱。在那里,他认识了李双泽和杨弦。  胡德夫至今记得第一次见李双泽的场景。一个胖胖的、胸前挂着相机的男人,乒乒砰砰地走向上哥伦比亚咖啡二楼的旋转楼梯,坐在舞台前第一排对他说:胡德夫,听说你是卑南族的,要不要唱首卑南族的民歌来听听?  苦思之后,胡德夫唱了卑南族语的《美丽的稻穗》来回应他,没想到唱完之后,全场起立鼓掌,而这一切震撼着他。  属于胡德夫的音乐故事就此揭开序幕。他开始思考:什么是自己的歌?我们能不能唱自己对所处时代的感受?

1920年代初期,在哥伦比亚咖啡馆 受访者提供  记者:受到朋友的鼓励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胡德夫:我在想,下次上班要唱什么歌?我就打电话回家,告诉我姑妈,你赶快教我两首卑南族的歌,又打电话给阿妹,还有阿妹的同学,每人教我两首歌。这样,一个礼拜我就学会了六首歌。有唱阿里山的歌有唱阿美族的歌。  后来,我们“三个臭皮匠”就经常在一起,他们都在写自己的歌,李双泽在写《我知道》,杨弦在写《乡愁四韵》。我连谱子都不会看,我写什么歌呢?  李双泽说:“你不是常常讲小时候放牛的事,那你就写写看。”我觉得他说得对,就开始写《牛背上的小孩》了。  记者:当年台湾的民歌运动影响了大陆的一代年轻人,你怀念那个时代吗?那个时代为何会诞生那些歌?  胡德夫:我们当时被认为是“无病呻吟”的一代。我们不是学音乐的,但我们心里对音乐有强烈的渴慕,想要唱出那个时代的声音,那个时代的人和事。当时觉得,我们的土地很荒芜,虽然大家都在欣喜若狂地唱歌,但唱的很多歌都是英文的,没有自己的歌。  我们就决定,还是要提起你的笔来,让文字变成书本,让曲调变成歌,变成咏叹和呐喊。我们要唱我们这群年轻人,如何看待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看世世代代的苦楚,看筚路蓝缕四个字的意义。我们那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走出来的。

年轻的胡德夫 受访者提供  记者:从几个年轻人的追问开始,如何掀起了一场民歌的浪潮?  胡德夫:其实我们不曾觉得,是我们打开民歌的门,最重要的,是发现,原来我们都可以唱歌,我们的民歌可以影响到台湾流行歌曲的样式,影响到华人地区的年轻人们。  他们拿起笔去写自己眼睛看到的,生活经历的,以及对明天的期盼。最后,百花齐放的时代就来到,罗大佑也写,李宗盛也在写,大家都在写歌。现在回头去看,是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溪流,汇成这样一个流域。  记者:有十年的时间,你为台湾原住民权益奔走呼号,不能唱歌,为何还是义无反顾?  胡德夫:以前我们唱鲍勃·迪伦的歌,他说你要别过几次头去,假装你没有看见?这句话很打动我。那十年没有唱歌,也处在人生低谷,但我没有停止创作。  如果没有去做那些事,我就不会写出《大武山美丽的妈妈》《太平洋的风》《最最遥远的路》这些歌。我慢慢相信,歌是有力量的,这也是我唱歌的原因。

《匆匆50年》音乐会现场排练中 吴桐 摄  记者:《匆匆》这首歌激励人们珍惜光阴。但在今天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很多年轻人会感到很迷茫,疲惫,浮躁,我们如何在越来越快的世界里找到内心的从容?  胡德夫:我想跟年轻人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高低、得失、输赢,要懂得有取有舍。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你可以不必知道,你可以不要,要懂得知足,不要勉强自己去得到什么,或者从别人身上拿掉什么变成自己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最好的载体,去展现自己的才华。  当我们感到迷茫的时候,不妨去听一听比我们弱小的人的声音,去了解和关注他们的生活。你会在其中学习到悲悯,会一边走一边去给予,而不是去汲取。  记者:当年的唱片业比较发达,好的歌出来了大家都会听到,可是现在是一个碎片化的时代,很多不同的声音出现,很容易被掩盖。你对年轻音乐人有什么建议?  胡德夫:现在的确比以前更吃力。我希望年轻的音乐人可以利用好手边的载体,选择你最想要表现的东西去表现。其实名气就像是一种浊气,反而是有些不求名的人,创作出的作品能产生更大的影响。  不要管你歌曲出来之后,别的人说什么,最重要的是当时的那种纯净的想法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谱写它?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一代比我们那个时候更加勇壮,有很多的材料可以去创作,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探索。

上海演出前的排练 吴桐 摄  一座大桥  1989年,胡德夫第一次踏上大陆的土地。跟他一起来的有一位卑南族的教授,听说自己的表哥还活着,要去北京看他。一下飞机就赶到北京饭店碰面,三个人唱起《美丽的稻穗》,抱成一团流泪。  自2006年以来,胡德夫多次来大陆演出,和许多大陆的音乐人成为朋友。他去过北京、上海、云南、甘肃、四川、广东等地。今年央视春晚,胡德夫参演了《我的家乡我的歌》,唱了一首台湾少数民族歌曲《美哉今夜》,还参演了山东民歌《谁不说俺家乡好》。  他记得,李双泽生前说,要写首《一座大桥》,寓意两岸人民在桥上穿行往来,沟通问好。在胡德夫看来,最好的歌就是一座桥,每个人都该做大桥的桥墩、栏索和螺丝钉。   记者:距离上次来上海开音乐会,已经五年过去了。上海对你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  胡德夫:这次来住在东湖路,旁边都是梧桐树,弄堂里有一些小餐厅,一楼二楼三楼都好吃,一个小店就两三桌,都是老妈妈在那里煮饭。上海是一个新旧混合的城市,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人,都跑到这边来,我也很喜欢这座城市。

记者:现在听你唱歌,感觉和年轻时的声音天差地别。鲍勃·迪伦和科恩也是,原来一个人的声音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一首歌的演绎也可以发生那么大的变化,这让我很惊讶。  胡德夫:我记得2011年鲍勃·迪伦来台北,我跟朋友们一起去听,他唱《Blowing in the wind》,跟唱片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声音会发生变化,唱歌的人也在发生变化,对同一首歌的理解也在改变。因为年纪大了,经历的东西多了,你对事物的感叹会发生变化。我觉得,许多歌不只在诞生的时代有意义,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在新的时代产生新的意义。  比如琼尼·米歇尔的《Both Sides Now》,她唱了人生的一体两面,唱出人生走在这个世界上的迷惘跟迷失。唱了很多年后,年迈的民歌手皮特·西格回应了她,像一个老人家告诉孩子。他说,女儿啊女儿,你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我们的生活上下颠倒,总是找不到爱,但最后的最后,我们都会迎接太阳。  记者:你也会给自己曾经的歌加入新的内容,让一首歌不断演变吗?  胡德夫:会,《牛背上的小孩》就是,以前,是从孩子的视角去唱,后来我加入了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于是就有了告老还乡的感觉。  还有台湾的千年古谣《来苏》,加入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后,词与曲如此契合,因为这都是我们国家的文化产物,太妙了。

胡德夫在上海文化广场,演出前的走台 吴桐 摄  记者:你喜欢贺知章、马致远的诗词,也喜欢泰戈尔、余光中的诗歌。你翻译过泰戈尔的《飞鸟集》。你对诗歌的喜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胡德夫:最早是高中的时候,因为我的民族有语言但没有文字,当我开始学习国语、英语的过程中,才发现了文字的美,然后爱上了诗歌。因为诗歌可以用最凝练的文字去表达最缠绵,最宽广的东西,那么小而有力,太惊人了。  记者:当你写歌词的时候,怎么去找到最凝练的语言,自己的语言?  胡德夫:我脑子里经常会自己跑出一些文字来,我就写下来,一点一点去修改,找到更简单但精确的字眼,慢慢就有了一首歌词。虽然现在70多岁了,我还在探索新的语言。  记者:你有许多歌成为两岸人民共同的记忆,一首歌可以被流传下去,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胡德夫:越写越会这样觉得,悦耳的歌很多,但经常会问自己,有意义的歌在哪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真诚,不要添加许多虚妄的东西在里面。只有从心里发出的歌声,才会打动人。  记者:你会写到什么时候,唱到什么时候?  胡德夫:我的音乐不是坐在书桌前写出来的,是一面走一面想一面唱出来的。我觉得到现在,我才走一半。还有很多的地方还没有去,很多精彩的人还没碰到,很多的歌还没有写出来,很多的声音还没有发出来。我还想尽力写,尽力唱。  记者:今天,我们需要怎样的歌?  胡德夫:今天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时代。台湾和大陆,人民和人民之间,需要有更多的了解,我希望音乐可以是一个桥梁,把我们连接在一起,两岸人民可以在桥上穿行往来,沟通问好,互相拥抱,而我愿做桥上的一颗钉子。我们今天可以有很多柔软的歌,去重温同胞手足的感情,我们曾经那么近,没有隔阂,我们也可以一起憧憬更好的未来。  栏目主编:施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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