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鲁郑:在中美关系中,法国想让自己成为一副“好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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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宋鲁郑】  今年是中法建交六十周年。六十年后的今天,中美博弈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主线,但法国仍然是西方阵营中和中国关系最为良好、也最具战略性的国家。我们不难看出,影响中法关系最主要的因素就是美国,因此研究法美关系的特殊性以及对中国的影响就非常必要。  法美关系的特殊性主要体现在双方存在着战略利益冲突,但又都刻意维持战略盟友的表象。  法美战略利益的冲突始自二战后美国成为霸主。冷战时美国强烈反对和阻挠中法建交、反对法国和苏联密切的外交关系。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法国更多次对美国说不。就是中美博弈的当下,马克龙总统公开和美国唱反调:强调不会和中国脱钩、台湾不是欧洲的问题、反对北约扩大到亚洲。  来而不往非礼也,美国对法国的防范和打压也是一以贯之。比如冷战时禁止对法国转让核技术、1958年黎巴嫩内战撇开法国进行干涉、支持阿尔及利亚独立等。  现在美国全力遏制中国,对法国也毫不手软。不但没有让法国加入AUKUS等组织,还通过俄乌冲突废掉了法国的俄罗斯牌,极大重挫了法国主导的战略自主。同时还制订一系列法案损害法国和欧洲的再工业化。至于抢下法国和澳大利亚的潜艇订单,更是直接针对法国作为一个独立大国的军事能力。  但另一方面,法美在公开场合仍然要显示双方的盟友关系——这也正是法美关系的特殊性。比如马克龙担任总统以来,在特朗普和拜登时期都进行了国事访问。白宫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约翰·柯比声称拜登“觉得法国确实是最重要的国家”,可以享有两次最高级别的国事访问。法国自己也自豪地称“这是法国而不是任何其他欧洲国家的荣誉。”  首先从国家战略利益角度看,法美并不是真正的盟友,而是存在重大战略矛盾。  大国之间结成战略盟友要符合两个条件:一是双方没有安全冲突,没有重大战略利益上的对立,如果有就不可能成为战略伙伴关系。比如十九世纪德国统一后,一直是法国国家安全的威胁,双方一直到二战结束前七十多年都是战略对抗。  二是双方必须有共同的重大战略利益,否则即使没有安全冲突也未必能成为盟友。比如二战时曾为战略盟友的德国和日本,现在则只能是友好国家,因为各自对对方都没有战略价值。  法美关系也受这两个条件制约。  法美在一战时是战略盟友。一是双方相隔遥远,互不构成威胁。二是当时对法国安全威胁最大的是德国。但是二战之后,法美在全球的地位完全改变,不仅导致双方的共同战略利益消失,而且还日趋对立。  二战战败令法国由一个世界强国沦为二流国家,因此它的最高国家利益就是恢复其原有的大国地位。美国则由一个区域强国成为世界霸主,它的最高国家利益就是维持这种地位。为此,美国一方面要遏制苏联,另一方面也要西方诸国一统于它的号令之下。美国通过军事占领,控制了德国和日本,又通过马歇尔援助和建立北约控制了西欧多数国家。  美国和盟友的这种不平等关系,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正如法国学者Maxime Lefebvre指出的,“美欧关系是一种不对称关系,欧盟在其中处于弱势而非平等地位。当你是弱势盟友时,能做的不会是共同决策,只能是跟随。这是强权的天然和历史规律”。  他还引用美国历史学家罗伯特·卡根对小布什政府时期美欧实力差距的评价来影射欧美关系现状:“美国人来自火星,是强势的一方,欧洲人来自金星,是弱势的一方;美国人负责‘做饭’,欧洲人负责‘洗碗’”。  法国要想恢复大国地位,就必须摆脱美国的控制;美国要想一统西方,就必须牢牢控制住法国——双方的国家战略利益可谓南辕北辙。整个冷战期间,即使表面上法国仍然是西方的一员,但却是一再挑战美国战略利益的国家。这突出的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退出北约,收回法国地中海舰队、飞机中队的指挥权,拒绝在本国领土上储存美国核武器,并在美国封锁下独自发展核武器。

法国研发的普鲁东导弹  二是不顾美国的强烈反对,是第一个和中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西方大国。

1954年6月19日,周恩来总理兼外长和法国总理兼外长孟戴斯·弗朗斯在中国驻瑞士大使馆首次谈及两国建交问题。  三是建立法苏密切合作关系。1966年法国退出北约的同一年,戴高乐成为第一个访问苏联的西方领导人。法国也是第一个和苏联在航空领域合作的西方国家,还是唯一一个拒绝谴责和制裁苏联入侵阿富汗的西方国家。

戴高乐1966年访问苏联  此外非常值得一提的是,法国的核力量也是针对美国的。上世纪八十年年代,法国战略核威慑的设计师之一皮埃尔-玛丽·加鲁瓦将军就透露:法国的战略核力量是用来威慑全方位对法国的攻击,包括来自美国的。  法国的做法大大提升了它的国际地位:在美苏、中苏、中美相互对抗之时,它却和任何一方交好,从而成为当时唯一一个可以和任何大国直接沟通的国家,在全球大棋局中扮演了无人能取代的重要角色。后来当美国要寻求和中国恢复关系时,也不得不求助于法国。可以说两极世界最适合法国这样中等规模的国家,可以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方,实现国家利益最大化。当然这严重损害了美国的战略利益。  那么在今天,法美关系又是什么情况呢?  首先看全球大背景。随着中国及发展中国家的崛起,美国一家独大主导世界秩序的格局正在发生改变。中美两国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实力,都远远超过其他国家。虽然中国和过去西方列强不同,既不对外扩张,也不输出自己的模式,但中国的成功客观否定了美国模式的唯一性。即使仅从经济角度讲,当中国成为全球第一大经济体时,人民币早晚会成为全球货币,对美元霸权构成挑战,美国自然无法接受中国的崛起。  其次对于法国来讲,冷战的结束导致它的国家地位严重下降:不仅失去了苏联和中国牌,德国还获得统一,欧盟也随之扩大,法国在欧盟的权力和份量被稀释。此外,辉煌三十年后,法国的经济增长日趋缓慢,在国力相对衰落的情况下,它更需要借助外部环境。只是冷战结束后美国独大的局面,使得法国无力可借。此时的法美关系变成了既无重大利益冲突,也无重大共同利益的状态,实际上双方是可有可无。  但是戴高乐的名言“法国如果不伟大,就不成其法国”,已经成为法兰西的文明基因,它时刻都不放弃成为大国的任何机会。  现如今由于中国的迅速崛起,全球格局处于动荡的情况下,法国的机会再度来临。这就是为什么2010年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三年之后,在法国长期不懈的推动下,欧盟终于正式提出战略自主。  对于法美来讲,今天某种程度是冷战的翻版:法国要借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追求大国地位,美国则要一统西方对抗中国——双方的国家战略利益再次出现重大冲突。这就是为什么今年马克龙总统访华之际明确提出不和中国脱钩,台湾不是欧洲的问题。美国承认此行削弱了它对中国的遏制努力。

2023年4月5日,北京,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红砖美术馆发表讲话。  当然,已经吸取冷战教训的美国也对法国下了先手棋:一场俄乌冲突,就使得法国失去了俄罗斯牌,它再也不能和冷战时一样同时打苏、中牌了。因此,从利益到行动都证明法美盟友的表面之下,战略对抗才是里子。  法美关系的特殊之处在于尽管战略对抗是里,但法美仍然要在表面上维持盟友的表象,而且也时常刻意显示法美的特殊关系。法国学界对此的解释主要有两点:一是历史感情,二是共同的价值观。  所谓历史感情,是指法美之间的几次生死之交:法国派出远征军支持美国独立战争、美国在一战时帮助欧洲打败德国、二战时解放了法国。但且不说法美都是为了各自利益,如果要论历史感情的话,美俄也有:俄罗斯拒绝英国国王出兵镇压美国革命的请求、内战时是唯一一个支持林肯政府的欧洲国家、一战和二战时也是盟友。但现在的美俄是一种什么关系?  所谓共同的价值观就更站不住脚,当初法国派远征军之时,价值观上和美国南辕北辙。一战和二战,对阵双方也不是按价值观划分敌友的。按西方的标准,俄罗斯最民主、最亲西方的时期是叶利钦时代,可是北约东扩就是在他主政时开始的。中法建交、中美走近和建交与双方的价值观又有什么关系?  归根到底,还是利益。美国对法国一是有战略利益。支撑法国大国地位的因素很多,比如综合国力、非洲法语区等,但法国之所以在美苏冷战和今天中美两极世界上能够进行平衡外交,和它的西方国家身份密切相关。或者说,苏联和中国之所以重视法国,就是因为它是西方国家重要的一员。它的立场不仅可以对整个西方产生影响,还能成为中苏打破西方统一阵线的突破口。比如中法建交当年就有六个国家和中国建交,还有更多国家和中国关系取得突破,就是美国内部也出现对华关系反思的声音。  但假如法国真的脱离美国主导的西方阵营,它也只是中等份量的一极。也就是说,法国只有立足美国为主的西方阵营,才能对其他力量有吸引力,也才能给其他力量开出最高价。从实力原则上讲,这是法国的基本盘。  二是常规重大收益。  二战后美国一直是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发达的国家,如果法国和美国摊牌,不仅会受到报复,还会失去分享美国各种资源的资格,这一点法国还是非常清醒的。更何况它的所谓平衡外交是要各方获利,不依赖于某一方,相反还要使各方都需要它。  比如进入尼克松时代,法国的平衡外交取得了巨大成果:不仅苏联、中国和法国建立特殊关系,美国也认可了法国的“反骨”。这突出体现在核援助上。虽然当时《原子能法》禁止美国和法国分享核技术,但美国发明出“否定引导”的办法绕过了法律:即法国科学家向美方阐述他们的思路和做法,美方指出是正确还是错误。后来美国在核弹小型化、防止核试验辐射、地下核试验、导航和动力系统、多弹头分导技术等领域都进行了帮助,直接加速了法国核力量的发展。  从美国的角度,无论是冷战还是今天的中美博弈,它也承受不起失去法国的代价。更何况法国军事独立,当它和苏联进行裁军谈判时就不包括法国的军事力量,但美苏如果直接发生冲突,法国肯定会站在美国一边。再加上失去法国也就等于苏联失去进入西方的一个窗口,这实际上起到遏制苏联冒险的作用。  除了军事,最重要的就是经济。美国一直是法国的第一大投资国,2021年累计达到1060亿美元。2023年法国吸引了1815个国外投资项目,美国以305个项目高居第一,4600家美国企业在法国创造了48万就业。

美国以305个项目保持FDI投资者榜首位置  美国也是法国的主要投资地,2021年法国企业在美国投资累计已达3260亿美元,共有5000家法国企业在美国设厂。法国还是美国在欧盟国家中的第二大、全球第九大贸易伙伴,2022年双边货物和服务贸易额突破1500亿美元,而且长期保持贸易顺差。  法国第一大产业是旅游业,每年接待游客8000万以上,有超过200万人就业,占GDP比重为7.5%,一向被法国视为战略产业。这其中美国游客长期高居各国之首,2022年高达240万。2023年更是由于美国游客的拉动,法国旅游业一举超过疫情前的2019年。  总之,美国既是法国维持其全球大国地位的支柱之一,也是唯一能损害法国主权和独立的国家。为此,在苏联或中国存在的前提下,一方面法国要不断对美国说不,另一方面却无法脱离西方阵营。这就是为什么俄乌冲突爆发后,法国只能放弃战略价值更大的俄罗斯而选择弱小的乌克兰。  总的来看,在美国仍然是全球霸主的情况下,法美关系的结构性因素就不会变化。法国既需要留在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中,又立足于美国对手实力的基础上对美国说不,从而谋取最大的国家利益。这种特殊关系将随着美国被超越或者美国的对手消失而改变。  从中国的角度来看,在中国超越美国之前,或双方摊牌之前,中法之间战略性结构性需求就会一直存在。法国也一直能够发挥在西方阵营中阻挠美国的作用,尽管法国是出于自身国家利益需要而并非为了中国。  这里面的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中美博弈远离欧洲,欧洲相对可以保持某种程度的中立。这和冷战时欧洲是主战场不同,这种地位可以让法国和欧洲同时从中美两强获利。比如中国做了巨大让步的中欧投资协定、美国放弃对参与北溪二号欧洲企业的制裁都是如此。  二是要避免法国和欧洲卷入中美冲突,从而付出巨大代价。特别是俄乌冲突爆发令欧洲和法国失去俄罗斯,成为最主要的利益受损者,欧洲和法国无法承受再失去中国。所以法国倡导欧洲不选边,就不会形成阵营对抗。  三是借对美国说不,突现自己的独立性和大国地位。这个“不”既是对中国进行利益交换的筹码,也是对美国利益索求的筹码。2023年12月马克龙访美,希望美国在能源价格和《通胀削减法案》上做出让步,但被美国拒绝。于是2023年4月他在中国访问期间就公开说出不和中公脱钩、台湾不是欧洲的问题,直接“叫板”美国,并迫使美国总统拜登打电话和他沟通。这其中有多少交易外界不得而知,但不可能只是交换看法的电话。  但中法和法美之间是有红线和底线的,即中美必须斗而不破,否则法国就只能站在美国一边。斗而不破目前看有两个具体指标:一是不军援乌克兰,二是不武统台湾。只有在这个空间内,中法和中美三角关系才能维持。就如同如果没有俄乌冲突,法国就可以一直和俄罗斯保持密切关系,甚至军事安全合作,比如出售武器。但一旦战争爆发,法国就只能站在美国一边。也就是说,在中国不具备和美国摊牌实力或没有摊牌的时候,法国是中国的一张牌。一旦摊牌,法国就成为美国反对中国的力量。  至于人权、经济摩擦等其他问题,都不是影响中法双方关系的根本因素。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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